十月·中篇小说(选读)|马原:祖宗树2
马原,男,一九五三年出生于辽宁锦州,中国当代“先锋派”小说的代表作家之一,在当代文学史中占有重要地位,主要作品有《冈底斯 的诱惑》、《西海的无帆船》、《虚构》等。
祖 宗 树 马原/著 3 艾扎他们养了两匹马,身量不高,也算不上粗壮,是结结实实的那种本地马。他与我一人骑一匹,他说他做我的向导。吃过另外那个叫岩光的傣族工人做的冬瓜猪肉米线,我们就上路了。 我心里已经另有了主意,我不想让人陪。但我知道,我这会儿不能拂逆艾扎作为主人的美意。我想的是,原始森林里一定无法走马。我去过海南的原始热带雨林,这里与海南岛的纬度相近,估计情形应该差不了许多。原始热带雨林里多是树与竹共生,其间缠绕着无尽无休的藤类植物。进入雨林后,即使步行也要手脚并用,去清除沿途的种种阻碍,最好是有一柄柴刀开路。到了原始森林之后我就有了最好的借口,让艾扎和马回去。 我已经到了完全没有惊喜的年龄,年轻人喜欢说的那句“太阳每天总是新的”早已不再。每每意识到这一点,我的心里便被沮丧所充满。 没有惊喜,至少还会有意外吧。意外也成了期待。所以我不要人陪,不要人在我耳边喋喋不休。 我按照事先预想好的,在森林边缘遣回了艾扎。 c. 炖肉吃肉都是在帕亚马的树屋下不远处。 我没有料到他会不回来。他是在吃肉的当口突然离开的,我以为一点儿耽搁之后他会继续他的晚餐,结果他一去不复返。在又一次大吃大嚼之后,在苦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终于意识到他今晚不会回来了。我猜也许他已经去开始今晚的狩猎计划。因为一直有所期待,所以我对他的不辞而别有几分不满。以我的想法,他无论如何该打一下招呼再走,人之常情嘛。 当然我不在乎剩下我一个人,我其实很喜欢这种身处未知的境况。天已经黑透了,篝火的光亮也相当暗淡了,能够帮助我辨明这个世界的轮廓的也只剩了遥远而又微弱的星光。 我抬头看看头顶上四五米高处的树屋。以我的目测,它有三米多见方的面积,睡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应该很宽敞。我又检查了一下,那棵大树至少有两人合抱那么粗,或者更粗。上下树屋的木梯很原始,是一根笔直的大腿粗细的原木,被牢牢地固定在大树树干的一侧。一段一段的短横木同样被牢牢固定在原木上,成为攀爬的阶梯。那结构很像一个丰收的“丰”字,只不过不是三横而是很多横。我尝试着向上爬了五六级,横木被固定得非常结实。 这会儿我还不想进树屋躺下,我觉得还有些准备要做。比如为篝火添柴便是其中的一项。另一项是清理一下肠胃解大手。最后一项是手提一根近一米的木棒,在周围巡视一圈。 这棵树的树冠非常大,树冠之下几乎见不到别的树,超出了树冠的范围才有那些密密匝匝的叫不出名字的各种植物,包括藤,树,或者竹。也就是说,树冠的外围都是树林。 我在心里把树冠之下的范围视为自己的领地,以外的树林则视为异己。我忽然觉得很好笑,我像一只老虎一样在自己的领地示威巡视,一头五十八岁的老虎。我说真话,那一刻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就像老虎即使再老也不会有恐惧一样。这么想着的时候,心里忽然就释然了。我脚步沉重地完成了整整一圈的巡视,然后一步一步走向帕亚马的木梯,手脚并用,从容而自信地爬上了他的木屋。 木屋里出乎意料的整洁。有竹席铺在一角,席上靠墙有一段长短高矮都合适做枕头的木头,明显经过了认真磨,不但光滑,而且中间部分有微微的下凹,非常适合头枕。我意外的发现房子里居然有两个高低不一的木搁架,其中小一点也矮一点的木搁架上居然模模糊糊显出一个雕像的轮廓。我凑到近前,并且伸出手去抚摸,那当真是一尊木雕的人像。你能够想得出,雕像的造型并不精细,如非洲木雕那种有着强烈表现主义风格又很写意的方式。 是帕亚马他们的偶像吗? 我终于还是躺下来。我曾经试图找一下可以当作被子的东西,可是我失败了。我还记得在艾扎的木楼里那床又柔软又温暖的棉被,我有点怀念它。不过好在我穿了全套的冲锋衣,即使没被子也应该不会很冷。平心而论,那个打磨得很光滑的木枕相当惬意,脖颈与头的连接处刚好与木枕的曲线贴合,非常之舒服。 稳妥地躺下之后,眼睛慢慢适应了树屋里幽暗的环境。房子的结构相当结实,框架部分都是由爬梯那么粗的原木组成的,所有接合的部分都用藤条捆扎紧实。脚下头顶连同四壁都是由厚竹条编织而成,牢固而有弹性。 屋内有大约两米高,刚好可以让像帕亚马和我这样的大个子男人松松快快地直起腰身。门口在上来方向的右侧,以我们惯常的标准显得有点窄,将将容得下一个人的进出。门的正对面是一个同样宽窄的窗口,门口没有门,窗口也没有窗,门窗只是这个矩形人造箱子的两个对称又大小不一的洞口而已。 一个人在深夜,在大山上的原始森林里,在这样一个人工编织的如笼子一样的树屋中,大睁着眼睛独自发呆,相信普天之下就再没有一个人能够想象会是怎样的情形怎样的心情。 这是我在南糯山的第二个夜晚了。 第一个夜晚已经与我几十年里熟悉的情境大相径庭了,当时的感受同样是前所未有的。我说不好那算不算惊喜,我不记得我当时有喜悦的心情,但是很受用,非常受用。至少有一点我记得很清楚,就是我暗自庆幸没跟虚公和默默他们回景洪。虽然那只是一个极短的瞬间,却被我记住了。 今晚又不同了,而且是极大的不同。我相信在有生之年我都不会忘了今晚。 就在几日之前,我在微信上看到一个小视频,是关于一只受伤的猎豹的一组镜头。猎豹被什么硬物给割伤了,美丽的豹皮给豁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血肉外翻,让人看了非常揪心。豹子的眼神透出了忧伤。一下一下舔舐着自己的伤口。镜头移开,原来它的对手正是一头野猪。野猪也受伤了,已经奄奄一息,但是它的一侧的獠牙被污血染得几近黑色。正是这獠牙重创了猎豹。 我的思绪于是转向了篝火上沸腾的铁锅,我仿佛看到了向上的蒸汽正托住了一朵不大不小的乌云,云朵的正中还是那一张精致的有如金丝猴一样的小脸,我猜那一定就是被帕亚马杀死的那头野猪的魂魄。从身量上看,它比重创了猎豹的它那个同类要大,可以想象,它一定比它那个同伴更加凶悍。 真是有趣,那个有着悍马一样身材和马脸的帕亚马,不知怎么就变成了猎豹。不变的只是那双眼睛,既清澈又温柔。无论怎么变,那还是一双马的眼睛。 回想到那个小视频,我这才意识到帕亚马随时随地身处于危险之中。我见到他的那一刻,他已经杀死了那头野猪。其实那一刻还有别的可能,就是相反,被杀死的是他而不是野猪,这并非完全不可能。如果连捕杀机器猎豹都可以被重创,又有什么是完全不可能的呢?我为帕亚马感到庆幸。 我又知道帕亚马不是今天逃过了一劫。如果说这一劫是初一,那么十五便会是他的下一个劫。不,没那么大的间隔,半个月太奢侈了!白天刚刚遭遇野猪,又连夜去涉险,他的每一个陷阱都可能会是他的一个劫。他根本不知道陷阱里是不是有猎物,或者有什么猎物,是一头熊,一只花豹,还是黄羊和鹿?狩猎是他的生计,是他的生活,是他的命,他命该如此。没人能够计算这个劫与下一个劫的周期,也许他连续十天二十天一无所获,也许一天里有不止一个猎物撞上他的箭镞撞进他的陷阱。 在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满载而归虽然是一个猎手的幸运,但同时也是他的一个劫,大劫小劫只能听天由命。写了几十年小说,所以我深知人称是可以变换的,而且经常可以逆转。比如刚刚说的都是他,如果把他换成我,情形又会是怎样呢? 南糯山地处边陲,我此刻又在大山之上。回到刚才的设问,回到当下的处境,被担心的那个人完全可能是我,谁能保证这样的一个夜晚不会就是我的劫呢?如果天亮的时候我安然无恙,像每天一样从睡梦里醒来爬下树屋;刚好帕亚马正扛着一只已经被缚住四蹄的黄羊回来,我不知道是我该为他庆幸,还是帕亚马为我庆幸。 走进原始森林的时候,我期待的是意外。而这一刻我仰面朝天躺在树屋里,期待的却是不要出任何意外,期待太阳像以往所有的日子那样如期从东方的地平线爬上来。我觉得这个晚上是无法入睡了。 其实不睡也没什么不好,就像这长长的一辈子的每一天一样,多睡几个小时这一天就少活了几个小时,少睡甚至没睡,这一天的生命就多了几个小时的扎扎实实的内容。我不能够设想以后的日子里还会有这样的机遇,即使有,我也不愿意让如此宝贵的时间在睡眠中悄悄溜走。 我以为自己没有睡意,倦意却悄悄地袭来,在不知不觉中将我整个人笼盖了。我不记得我的眼睛是合上的还是睁开的,有一点可以肯定,我的意识已经慢慢进入到麻痹状态。尽管即将发生的和已经发生的一切我都知道,但我没有精力做出任何反应,听任一切按着它自身的次序发生和发展。 比如那两只公猴的到来。它们在我的窗口窃窃私语,还一再朝窗子里探头探脑,似乎在窥探我的什么隐私。我以一动不动与它们对峙,似乎在与它们比耐心。结果是我比它们更有耐心,所以在悄声细语地商量了一番对策之后,它们撤了。我猜,一定是我让它们觉得无趣,我是一个不好玩的人,于是它们丢下一句话就离开了——懒得理你。 比如那只长尾巴松鼠用两只前爪抱紧一颗已经剥去了毛刺壳的野板栗,小心翼翼地从门口进来。它马上发现房里多了个不速之客,它知道我不是帕亚马。它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判断,尽管不是帕亚马,这个陌生客也不是会给它带来危险的人。这个房子原本是它的食物储藏间,它在房子的另一个角落里已经收集了两颗核桃七颗松果和五颗野板栗。它知道这里的主人是帕亚马,帕亚马也早就认可了它来这里储藏它的那些美味,认可了它这个邻居和临时的房客。我堂而皇之地睡在这里,也就意味着我是帕亚马的朋友;既然是帕亚马的朋友,也一定会与它这个帕亚马的邻居和平相处。这个长尾巴松鼠真是个聪明的小家伙。 再比如,不,不能再比如下去,因为这一次我必得做出反应,我必得从麻痹中走出来,因为这一次来的是帕亚马。没错,是帕亚马回来了。天还没亮呢。 d. 天哪,帕亚马浑身是血! 我的第一个反应,他被猛兽袭击了。这正是瞌睡之前我的一份担忧。没有谁可以永远战无不胜,即使是像马一样强壮的帕亚马也不可以。 不是。事实是他刚刚遭遇了一场战争。战争这个词是帕亚马自己说出来的,我不懂为什么他会说到这样一个标示着人类集体行为的词汇。我想起了大概二十年以前,有一本小说的标题是《一个人的战争》,作家为了博眼球可以耸人听闻一下。小说没读过,但我想象那个战争的含义不会超过战斗这个词的意味。然而帕亚马说的一点不含糊,战争,就是战争。 (当时我完全没想到的是帕亚马自始至终都在说汉语普通话。而依我的观察,他的生活里几乎没有汉人,没有汉人的社会,甚至可能连他的同族尼人也少之又少。那么他的汉语普通话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说:“和谁的战争呢?” 他说:“和岩英雄。我们打了七十年了。” 我的眼球差一点从眼眶里掉出来。 我不得不问:“打住。我想问一下,你几岁?” 帕亚马说:“六百三十五岁。” “六百是什么意思?” 我想问的是,他说的“六百”也许不是数字,是别的。说他三十五岁,我没有疑问,我猜他的年龄在三十四十之间。 他伸出满是血污的两手,我马上断定他是左撇子,因为他先用左手示意。拇指一伸,“一百”,食指一伸,“二百”,中指一伸,“三百”,无名指一伸,“四百”,小指一伸,“五百”;然后是右手,小指一伸,“六百”。 他明明确确告诉我,他的年龄是六百、三十、五。奶奶的,用不了多久,他就追上彭祖了! 我说:“那么岩英雄又是谁?” “对手啊。我们七十年里一直是对手。” “是傣族吧?我听说傣族的男人都姓岩,是吗?” “应该是吧。我和他从来没说过这个。” “我看你流了不少血,要紧吗?快包扎一下吧。” “没事的,流了血可以再生出来。我知道没有大伤,不然也就回不来了。” 他有自己的草药。云南是草药的故乡,有中国品种最多最齐全的药用植物系统。这里的各个民族都有自己的草药传统,这个我早有耳闻。 他的伤不可谓不重。大臂,小臂,肩膀,胸膛,都有刀口。最长的一处在左肩头,有一支烟那么长。有趣的是,那么宽阔的背部竟没有一处刀伤。 依照他的吩咐,我将一种草叶的汁水挤压出来,滴在他的伤口处。我猜效果大概相当于酒精或者碘伏,估计是消毒的作用。肩头的刀口不算深,按照我的经验,可以缝合以便于愈合,同时也会让疤痕不太显眼。可是这里根本没有缝合伤口的材料和条件。 我把我的担忧告诉他,他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 经过仔细检查之后,我可以断定他正如自己所说的,没有大伤。无大伤便无大碍。我喜欢他的说法,流了血可以再生出来,这才是男人该说的话。 我说:“可是为什么呢?你们的战争因为什么?” 他说:“他们太坏了!” “怎么坏?” “到坟山砍树。” “坟山是什么?” “我们的坟山。祖先安息的地方。” 我懂了,他说的是墓地,是他族人的墓地。我知道尼人实行土葬。砍伐墓地中的林木,无论如何都是严重的冒犯。在地球上的任何种族之间,类似的冒犯都是不可原谅也不能容忍的。他说是战争,那就是战争,一个种族对另一个种族,年复一年,绵延数十年之久。 我还是奇怪:“他是一个人吗,这个岩英雄?” “他有他的族人。他还有他的田鼠,他的牛,他的羊,他的鸡,他的狗,他们的一切。” “你一个人面对他们全体?” “我不是一个人。我们也是全体。” 我的头一下大了,莫非他说的是一场全方位的战争?人对人,畜对畜,兽对兽?不对,山上的尼人很少养家禽家畜,但是山上的兽肯定比山下的要多。或许对垒的双方并非同类对同类,或许这原本就是一场全面对垒的混战,人与兽与畜搅成一团乱麻。 我知道西双版纳这里最大的民族是傣族。傣族多半世居在坝子(小块的平原地区)里,以农耕为主。其他民族多半散居在山上,拉祜族,布朗族,佤族,傈僳族,其中以哈尼族人数最多,农耕只是他们生计的辅助,收入来源主要是茶。这种格局是历史遗存。 我说:“你说他们砍树是七十年前的事吗?” 帕亚马说:“他们一直都在砍。他们仗着人多。” “你是说他们明明知道那是你们祖先的树,可是他们仗着人多每年都来砍?” “也不是。砍树都是偷着砍,谁也不会明目张胆去冒犯别人的祖先。可是总有人会偷着砍树。” “你是说七十年之前你和岩英雄结下的梁子,可是这些年里偷着砍树的并不是岩英雄?” “不是他。可是他会为他们出头。” “就像你,你会为你们出头一样?” 这一次我终于说对了。 我于是再接再厉:“那今晚呢?” “白天我发现祖宗树被人砍了。” “祖宗树?” “坟山上最大最古老的那棵树。树太大了,砍树的没办法一下子把树弄下山。我猜他们会晚上动手,就在方便下山的半路下了兽夹。” “兽夹?捕野兽的夹子?” “其实无论什么野兽它都捕不到,它们眼尖,还有好使的鼻子。除非它们逃命,逃命的时候会不小心。用它对付人比对付野兽更有效。” “可是你怎么知道夹住了人呢?我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你在吃东西,你听到什么了?” “不是听到。我知道兽夹被碰到了。给兽夹咬住了就一定有一条腿断了,它会把骨头咬断。” “于是你知道有人在动手弄你们的祖宗树下山,你就过去了是吗?” “谁也别想!谁动了祖宗树,谁就得死。” “是你说的岩英雄吗?” “岩英雄早不在了。” “死了?” 帕亚马摇头:“已经有几年没见到他人了。” 我追问:“可你还是说岩英雄是对手。” “一朝是对手,就永远是对手。” “他有几年不露面,他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了。砍祖宗树的一定另有其人,那个人才是你现在的对手。” 帕亚马依旧摇头:“这个你不懂。而且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代替岩英雄。他们不是孬种,没人站出来是因为没新的头领。如果有了,他一定会站出来。” “今晚他们来了多少人?” “不少。人都在林子里,天也黑,看不清有多少人。祖宗树那么大,人少了弄不动。他们还有狗。” “今晚你这边只有你一个?” “没别的族人。可是我有祖先帮忙,坟山里有那么多祖先,他们不会不管我。” “狗很多吗?” “不少。我只听到它们叫得很凶,是祖先他们追那些狗。那些家伙只会乱叫,一打就跑掉了。不好对付的还是那些人。” “你们的坟山很远吧。” “很远,要翻过两道山梁。” “怪不得,我在这边一点听不到狗吠声。你看到有人腿被夹断了吗?” 他摇头:“他们会把受伤的人先抬下去。”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了。 “他们,我是想问,他们有人,死,死了吗?” 其实我想问的是,他是不是杀死了对手中的某个人或某几个人。但是这种话问不出口,所以就变成了这种支离破碎的问题。 他说:“我不清楚。我知道的是有人倒下了,而且倒下的不止一个。活着还是死了,看他自己的命吧。砍祖宗树的人该死,要把祖宗树偷走的人该死。为了保护祖宗树,我们的人会死,也许死的人当中有我,都是命。人扛不过命。” 我说:“我的家乡也有差不多的话,人拗不过命。命中注定的事情,谁也没有办法。” 天下的理是一样的。 我又说:“我知道,他们被你打败了,被你赶下山了。尽管你是一个人。” “你怎么知道?” “你是一直向前的。如果你被他们打败,逃跑的人会是你,你的背上一定会有伤。可是你没有。” 打从回来以后,他第一次露出笑意。 他说:“他们败了,逃跑的是他们。” 4 我其实很担心我会找不到回艾扎茶厂的路。是我多虑了。上山的路也许不止一条,上山的时候那些岔路会让你犹豫不决。可是到了山上你会发现,多条路最终会重新交会到一起。下山的路也是同样的道理。 来时和艾扎一起骑马,我记得很清楚是一路上山,沿途全是茶林。也就是说,原始森林是在茶林之上。所以要走出原始森林最好的方法是向下,尽量往山下去,一定会走出森林进入茶林。而茶林里总会有路,向下的路就一定会通到艾扎的茶厂,通向姑娘寨。 正是这样的理念将我带回茶厂。 上来的时候因为充满期待,所以觉不到时间和距离。可是下山不同,发现自己已经深入到原始森林中很远很高的地方。而且从原始森林边缘到茶厂的位置,也是一段很长的路,起码有三公里多。我没走冤枉路。 我离开的时候帕亚马还在睡。我是热了野猪肉吃饱喝足之后才上路的,到茶厂已经过了中午饭的时间。 头一天早上我把手机放在随身的小挎包里,把小挎包留在茶厂我住的房里。因为前一天我已经尝试过,山上完全没有信号,手机无异于一块废铁。 无法联络让艾扎担心了。 他说:“我昨晚带上岩叫、岩光,在你进林子的地方等了你好久。我们三个扯着嗓子喊你,直到天黑了下了雨才死了心回来。” 我笑了:“死了心,你当我死了?” 他说:“是死了找到你的心。夜里在大山上找一个人,跟在海里找一根针也差不多。我心里很纠结,不知道该怎么向默默他们交代。好在我这里手机没信号,默默找不到我,我也有不给他打电话的借口。这样也给了我等你和再去找你的时间。你再不回来,我们又要出发去找你了。” 我说:“有剩饭吗?” “菜和饭都给你留着。饿坏了吧?” “没想到我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昨晚吃的野猪肉,吃得饱饱的。今早动身以前又吃了一顿,可是这会儿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你什么时候出门的?” “天亮没多久就动身了。” “那么远,你走到哪儿去了?” “我怎么知道。在林子里根本就看不到十步以外。走到哪儿了,在什么位置,一概稀里糊涂。我心里就一个主意,下山,下山就能出老林子,就能见到茶园,就一定能找到你茶厂。” 艾扎端上了一直热在锅里的菜肴。我马上开始了大吃大嚼。 艾扎说:“你真是神了,进了深山老林居然有野猪肉吃。是烧烤还是清炖?” “清炖。” 艾扎说:“上面的那一大片林子没有一户人家,你不想说说是谁炖了野猪肉请你吃吗?” 他的问话让我迟疑了。如果他不问,也许我会主动问他,问话的人该是我,我有一肚子的问题。 都是尼人,可是我怎么觉得帕亚马和艾扎根本就是不同时代的人呢?如果我如实告诉艾扎关于帕亚马的一切,艾扎会信吗?我自己的回答是否定的。他一定以为我在编瞎话,我是职业小说家,编瞎话是职业小说家吃饭的手艺,所谓的虚构和杜撰。那样的话,我还要实话实说吗?毕竟艾扎只是新朋友,我不想让新朋友在认识之初就认定,我是个编瞎话的家伙。 我于是说:“说吃野猪肉是不是很吊你的胃口?” 艾扎长长呼出一口气:“我就知道你在编瞎话。” 《十月》邮购电话:010-82028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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